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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奶粉娃”,我走了一条漫长的移民之路

来自:妞爸 0 0 2018-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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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福会》剧照


“无论你去哪里,必须要记住,一代移民能够混出头的几率是很小的。就像一片树叶开不出花。能够开花的是你背后的小姑娘,他们这一代才能够真正融入主流社会,真正做出成就。”


 引子:


你是弓,儿女是从你那里射出的箭。

弓箭手望着未来之路上的箭靶,

他用尽力气将你拉开,使他的箭射得又快又远。

怀着快乐的心情,在弓箭手的手中弯曲吧,

因为他爱一路飞翔的箭,也爱无比稳定的弓。


                            ——纪伯伦

 

1


2007年9月的一天,我的婆婆决定,去家乐福找人吵架,要个说法。


她提着一塑料袋“施恩”的空罐子,直接找到奶粉的柜台,劈手拉扯住穿着施恩奶粉促销背心的大妈,几乎是用最大的嗓门质问:“你说‘施恩’是美国牌子,你骗人!娃娃吃了拉不出来尿!”


话音刚落,她们身边立刻刷刷刷围了一圈人。做销售的大妈显然也是大风浪摔打过来的,用更高的声音吼:“保安!保安!这里有人闹事!”


几个保安闻声跑过来,巧妙地把身体斜插在两个大妈中间,像防护墙。


婆婆垫脚从保安的肩膀上继续骂:“报纸上都曝光了!你是黑良心!你们‘施恩’黑良心!不要脸!”


哐当一声,奶粉罐子被婆婆砸了一地。


几个月前,婆婆逛家乐福,正准备将孙女思思常喝的进口3段奶粉放进购物车时,一个做促销的大妈拉住她,说,要给小孩喝(奶粉),不如试试“施恩”,“也是美国的牌子,价格比雅培只贵1块钱,质量一样好”,而且她“手上有权限,拿5个空罐子来,可以再换1罐奶粉”。


5个空罐子换1罐奶粉?那不相当于8折嘛!——精打细算的婆婆动心了,再三谢过了这个大妈,把“施恩”奶粉装进了购物车。


吃了4罐奶粉,两岁半的思思开始莫名其妙地哭闹,一提起来把尿,就红头胀脸地哭,在大人手上像鲤鱼一样地打挺,尿色发白,翻着泡沫,散发着从来没有的味道,像是臭鸡蛋夹杂着香精。


我们嘀咕着:罐子里的奶粉雪白,怎么就不适合中国孩子的肠胃呢?这奶粉是不是营养价值太高了,娃娃消化不了?


于是换回了以前喝的奶粉,思思小便时还是会偶尔短促地哭两声,好像有刺痛在她身体里划过,只是她说不来。


思思爸爸有一天很紧张地带回来一张报纸,上面关于“肾结石宝宝”的报道,症状跟思思很是相似。没想到,紧接着,新闻一个接一个,几乎我们知道的奶粉品牌,统统出现在新闻里面,一张新闻照片看得我触目惊心:一个孩子直挺挺的躺在病床上,因为肾结石直接堵塞了肾小管,肚子膨胀得老高。


头一次听说“三聚氰胺”,我突然意识到:坏了,可别是那个美国奶粉也有!


于是,第二天早上,班不上了,我们赶紧抱着孩子去“华西”打B超筛查。华西附二院的挂号大厅里人山人海,一片嘈杂。都是抱着孩子的年轻父母和长辈,搭话的第一句都是:“我家的娃吃的XX(奶粉),你家的吃的啥?”


一个大妈抱着孙子懊悔地说:“我大儿媳妇是空姐,都是飞外国的时候买奶粉,我还怪她矫情浪费,我错了我错了,我才是个瓜的哦!现在好了,这老二的娃赶紧得打B超。”说话间,怀里抱着的老二的娃,吐出一个泡泡。


一个男人也气得嚷嚷:“我老婆简直有病,娃儿要零食,她就舀一勺奶粉给娃儿干吃,娃儿吃得多欢喜的,万一娃儿这回有啥子,老子要和她离婚!”


“咋个能怪你老婆!这个奶粉才是砍脑壳的哦,咋个会想起掺杂三聚氰胺呢?”


“啥子三聚氰胺哦,是奶农往里头掺的尿素!”


……


在抱怨和愤怒的情绪中挂到了号,医院似乎是给来做筛查的孩子开了绿色通道,不用找医生就可以挂“加号”,我看了眼思思的挂号条:早上9点,已经加号到50多号了。


抱着思思到了诊室,人群包围中的医生好像是在流水线上的工人,并不问孩子吃了什么品牌的奶粉、有什么症状,只要是家长抱着娃挤进去,便抬头简短一句:“奶粉娃?”


父母点点头,还没有开口,医生就刷刷开出一张彩超单——


“去查!”

 

2


等到我们和思思挤进B超室,已经是下午3点。探头蘸着润滑液在思思小腹上滑动,医生直接递给我一张B超诊断单:“双肾点状强回声,最大直径3mm。”


我们急切的问:“只是有回声,不是有结石?娃娃是没有肾结石的?”


好几张嘴巴同时在问,B超医生没抬头:“问你的挂号医生!”


回到诊室,我们再次挤进人墙,医生抓过思思的B超单瞄了一眼,说:“你这个结石不大,多喝水!争取排出去!喝点中成药,看哈能不能帮助排出去肾结石!”


旁边好多个声音接着问:“那我娃娃这个能不能多喝水吃药就排出去?可不可以超声波体外碎石?”


医生有些光火:“你在想啥子哦?小娃儿的肾脏像蚕豆这么大,像豆腐这么嫩,超声波一去还不打烂了?!莫想这些有的没有的,不是每个娃都像‘三鹿’那么严重的!”


提着“肾路通”,我抱着女儿走出医院,按照之前“贿赂”她乖乖做B超的承诺,在一个小玩具店选了一个会唱歌的小电话给她,18块钱。


思思还没有满月的时候,她爸爸像哄着猫咪睡觉一样去抚摸她眉心,可小婴儿的皮肤太嫩了,第二天女儿的眉心就一片出血的红点。我当时很愤怒:“哪个喊你去摸的!我生下来的玉一样完美无缺的宝宝,指甲像珍珠贝,皮肤白白嫩嫩,弄伤了,赔起!”


可现在,她的肾脏里面嵌进去了结石,还有好几颗,怎么才能弄得出来呢?谁赔我呢?


“肾结石宝宝”的新闻里,还没有涉及到“施恩”。但在论坛上,已经有家长爆料,说“施恩”不过是国内的奶企在国外注册的牌子。


(编者注:“施恩”是2002年在广州注册的经营婴幼儿营养品的食品公司,隶属于雅士利集团旗下子公司。在2009年,因为郭利的维权,“施恩”迫于当时形势压力,承认施恩公司、品牌完全由华人所有,向消费者公开致歉。)


婆婆到家乐福吵架砸了奶粉罐子后,几个月时间里,总是边气、边恨、边怨自己:“我才是个瓜老太婆哦,人家说是美国的我就信,哪个晓得中国人也可以跑到美国去打个美国牌子嘛!”


我一闪念,问:“婆婆你没把罐子都砸在家乐福嘛?你把没开封的奶粉和罐子找给我,我要。”


——我家这边,从外婆到我,算是三代律师,我好歹也有过在律师事务所工作5年的经验,我想,我应该打官司。有了这个念头时,时间已经是2008年,外婆和爸爸都已经去世了,没有人和我一起讨论案子了。《产品质量法》、《民法通则》还有《刑法》——哪部法律里的哪个条款能够给我的孩子讨回公道?


在灯光下,我和婆婆翻箱倒柜,家乐福的发票收据早就扔了,好在还有没开罐的奶粉,把它和病历、B超诊断单放在一起,心里安稳了一点。


我写了诉状,先发了封电邮给过去在立案庭的熟人,给他说,“我自己要打官司了,先给你报个备”。


没想到,熟人居然打回来了电话:“这个案子不行,我们没有管辖权。”


吃完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药,带思思去“华西”复诊,在B超室外的走廊里坐了很久,一直拿不到B超诊断单。B超室里的医生出来,搓着手,万般为难:“我们有规定,凡是不到4毫米的结石,不管有多少,都不算结石,不能出B超单子。你带孩子多喝水,多跳,也许结石就震碎了,自动排出体外了。”


我年轻时参加律师资格考试的时候,两三百个案例,要在几个小时之内判断出来。但是哪一个案例,都没有说过,医院说不给诊断报告怎么办?法院说自己没有管辖权怎么办?


从医院出来,我抱着思思,用风衣领子遮住自己的脸,免得女儿看到,知道原来妈妈没办法了也只会哭。


成都的银杏叶开始黄了,碎金般筛过阳光。2008年,是我来到成都的第十个年头,我想起了刚到成都的时候,大街小巷的招工启事都是“限五城区户口”。但是我并没有被成都排斥,一样找到工作,买房买车,安了家。我常常加班,觉得努力工作,是为了给孩子读更好的幼儿园,吃更好的奶粉,以后读更好的学校,过得比我们这代人更好。


可是现在,我的女儿有了肾结石。肾结石有草酸类、尿酸类,有不同的治疗方法,谁知道这个三聚氰胺类的结石,属于哪一类,又该怎么治呢?


2008年冬天,在成都北站附近简陋的小旅馆里,我们一群“肾结石宝宝”家长签下了群体诉讼的委托书,把封存的施恩奶粉的罐子交给了一位律师的助理。


这个律师说,他不打算起诉,只收集证据证物,然后去找奶粉厂家一家家谈判,通过“非诉讼”解决问题。


一晃3年后,2011年初,这位律师和我们联系,说要面交一万多块钱的“厂家赔偿款”给我们,是“施恩”对思思的赔偿。还是在之前的小旅馆里,我们在皱巴巴的领款单上签字,付了20%的风险代理费。我们并没有拿走这笔钱,而是又签了个委托书,请律师帮我们把这笔赔款捐给“三鹿”那边没有得到赔偿的孩子们。


这也是我们与这位律师见过的最后一面,不知道我们的钱,最后有没有交到受害孩子们的手上。


3


2010年之前,我连国都没有出过。但女儿得了肾结石之后,我开始疯狂搜索:新西兰移民,澳大利亚移民,加拿大移民。我参加移民公司的讲座,全盘相信移民顾问的各种说辞,简直失去了判断。那种狂热的想“走出去”的状态,伴随了我两三年。


这一年,同样是女儿吃“施恩”奶粉得了肾结石的郭利,因为“敲诈勒索罪”被判了5年。家长们在QQ群里说,他是一个同声传译,相当能折腾,他搜集了足够的证据证明了“施恩”就是雅士利的子公司,然后获得了赔偿,但还“人心不足蛇吞象”,所以“就被丢进去了”。


(编者注:2010年1月12日,郭利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郭利不服提出上诉;同年2月4日,被维持原判;服刑8个月后,郭利妻子提出离婚;2014年7月22日,郭利刑满出狱;经过再审,2017年4月7日,郭利被改判无罪。)


查工商注册资料,搞奶粉化验,从技术上来说,我也会。但是我那时已经没有了郭利的那种心劲儿,觉得能折腾的对象只能是自己——去折腾签证吧。


没想到接下来,等着我的,是一个移民掉坑的故事。


先是碰上了一个骗子中介,说“457澳洲工作签证”可以办,需要15万人民币的中介费,先交4万,其它的费用到了澳洲,“再从工资里扣”。中介说,这是一个捷径,“雅思”过不过没关系,关键是要“包装”,他们收的这4万,就是要“包装你成为‘移民局’认可的合格的工作者”。


我傻乎乎交了费用,1年后,我们已经取得了“州担保”,官网上显示:结果已经寄出。可等到收到结果,才发现是一封拒签信。拒绝的原因,签证官不肯说。


后来我才知道了真相:原来,“457”过签率本来就很低,中介说“畅通无阻”,敢敞开用假材料包装,赌的只是一个概率:“10个里面有1个签成功的,15万块就到手了,至于另外9个被拒签的,至少交了4万块钱给中介免费的用了1年,钱退不退,解释权在中介。”签证官当然会觉得材料不对劲,但怕申请人打官司,不敢直接说“你在造假”,而是选择使用自由裁量权,拒掉你。


若干年后,我去了澳洲,听说“457”在2016年底已经被澳大利亚政府彻底取消,才明白当年我的决定有多么的荒唐和幼稚:这个“工作签证”早就沦为“卖工作”的管道,雇主会将“工作岗位”明码标价,再由中介在国内各种广告推广,“457”成功的人说,到了澳洲,他们要把“买工作”的钱交给雇主,再由雇主打到自己账上变成“工资收入”,自己再去报税,证明自己“合法劳动”。所谓“两年之后转‘永居’”,仍要雇主配合,雇主若不配合,只有45天之内找到新工作,否则收拾包裹滚出澳洲,“‘包身工’好歹还领到了铜板,‘457’的申请人简直是‘带着米口袋打工’”。


一个在加拿大的老移民告诉我,这样事情那边也有,一个加拿大的合法工作签证,可以卖到20万加元——收这笔钱的雇主在两年的时间内,会承认雇佣了你、给你报税、为你交养老工伤保险,出具自己的财务报表给移民局,出示打过的小广告,证明自己在加拿大无法招聘到与你同样的人才。


有了“457”的教训,我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一点点。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良心的中介,填了评估表两三天,她打回来电话,直接说:“你的条件不好。”


“我知道,文科生,大专,工作不加分,没有英语成绩。”


“但是你可以学法语,递交加拿大的一个省份。如果你的‘递料’能被接收,那么到面试的时候,只要你能够证明法语有‘B2’水平,英语能够正常交流,面试就有75%的几率成功通过。面试只有两个钟头,好好准备,很容易过的!”


“我掌握的所有英语,大概加起来能说半分钟。Hello、how are you、where are you from、I am from China,两个钟头的面试,说什么?写出来背吗?从哪里背起?而且我一个字也不认识啊!”


“如果你愿意学法语,我愿意代理。1万多人民币的‘文件处理费’。我不会为你捏造任何材料,任何文件都需要你自己签字寄出。因为这个案子里,法语就是技术,法语好,面试官想方设法的都会让你过,如果法语不好,我就是把文件做再好也没用!”

 

4


2011年春天,我终于决定:工作直接辞掉,脱产学法语!


那时候法国政府正在全世界呕心沥血地推广法语,我上的语言学校是法国领事馆文化处的下属机构,老师几乎全是法国人,全部法语教学,没有一句中文。翻开书没有一个中文字,连背单词都不知道从哪里背起。


同学们都是准备去法国继续深造的大三大四学生,几节课下来,年轻人就一致强烈抗议:“老师得用英语教学啊,英语是世界通行的!全部用法语我们听不懂!”


教学主管是法国人,对“英语是世界通行的”,显然不爱听。跟他交涉的学生,若是说法语,无论多结巴,他都认真听着,如果说英语,他会强行切换到中文:“我们就是只用法语教学,在全球都这样。你不会说法语,我们可以说中文,为什么要说英语?”


全班只有我不抗议——并非是我的年龄足够给年轻人们当阿姨,需要显得稳重些,而是——就算老师用英语教学,反正我也是一样听不懂。


中介所说的“B2水平”,加拿大官方说法是:需要学习750到1000个小时,达到口头“有逻辑、顺畅地表达”,能“听懂非专业领域内的大部分内容”。


第一个“250小时”,因为老师发令我听不懂,只能看别的同学动作,大家坐着我站着,大家站着我坐着,总是慢了一步。到了第二个“250小时”,我彻底跟不上了,只有回过头去重读第一个“250小时”。在网上下载《孙辉法语》这些视频来看,想着好歹是中国人讲的法语,能听懂吧……常常是在被窝里抱着笔记本电脑,看着孙辉慢条斯理地讲“动词变位有三个准则”,不知不觉,滑进被窝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视频还在放。


我仍然常常和女儿一起玩跳梯子的游戏——其实只是为了“多喝水、多跳”,排出肾结石。在小区中心花园的楼梯上,我们母女一步步往下跳,然后比赛着喝纯净水,喝完又一步步跳上去。背包里的MP3伸出耳机塞在我耳朵里,听着宛如天书的法语。


淘宝早就不逛了,衣服不买了,旅游不去了,电影不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发出了一番狠劲:如果我认识书上的每一个词,把书后面的录音都和词对在一起了,我不相信还听不懂老师讲课!上课是法国老师的法语轰炸,下课我直奔书桌打开书本听写。一句一词,蓝笔听写,红笔改错,听写7、8遍,30秒钟的音频才能变成一段蓝色的文字。


回到家,要哄思思早点睡觉,她睡着了我才能继续和法语“死磕”。


我给女儿编故事:“有一天,妈妈做了一个梦,一个仙女告诉我:学会两门外语就能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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