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留守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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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电话中的母亲说起早上刚看的新闻，一留守儿童送别匆匆返乡过年的父母，从出门的那一刻起，那小男孩就拽着父母的衣服，抱着他们的大腿，最后跟在扬起灰尘的车子后面狂奔，痛哭的表情透过图片，让人泪目。

我感慨着，“太可怜了，留守儿童太可怜了，那些父母怎么那么狠心！打拼归打拼，就不能带着孩子走么？”

我的母亲打断我，“你还是关爱关爱我这个留守妇女吧！”

我大笑，继而噤声，为这后知后觉的残酷。

我去年末回国，在家停留五天。在国外生活的这五年，我把自己活成一列直达火车，回家竟然像是破例经停。

母亲已经退休在家，父亲依旧做全年满勤的优秀职工，家里与我一年半前的经停没有变化，唯一的变化，是他们对彼此常年的不满在这五天里变成了默契，两人争着下厨，争着为我洗衣服，争着告诉我这一年里我错过的事情，也争着不去看那个墙角的行李箱。那个属于我的房间，许久没有人住，写字桌上却早已经备好了纸笔，我伏上去，那上面竟然没有一点灰尘。

我对父母讲那些来自过去一年的成就，什么比赛啊获得了名次，什么投稿啊有了结果，什么生意啊忙到员工都不够……我删去背后一些曲折的情节，再增添一点想象，极尽全力令它听起来光鲜。

我对亲密的人讲过，“我命里有那么多不争，但这些年拼命去争取每一点荣耀，哪怕是报纸上的一小块文字，杂志里的专访，哪个网站的评选，我都拿去给父母看。”我深知，在这个常年缺席了女儿的家庭里，这也许是父母唯一能够读懂的内容。

我的母亲在餐桌旁静静地听我讲话，末了她只是轻轻地念，“我的孩子没有去年开心了。”她记得我去年开心时的样子，大笑和逞强，都无需喝很多酒。

我的父亲拿筷子敲桌，“说这个干什么，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

父母无法明白，我没有变的不开心，我只是长大了。不是在远方遇见的每个人都如他们待我那样好，我亦再无法坚持着去做一个被宠溺的小女孩。

五日里，父亲一如既往地少言，在餐桌上重现一个又一个节日，而母亲，她在心底久积的爱已经全面爆发，她的眼睛只在我身上，她的悲喜全部由我掌控，她的一言一行全部与我有关。

多年前我拼命去爱一个人，发现爱情真的是盲目的，如今再看母亲的眼睛，惊觉母爱才是最盲目的。我的母亲想与我在一张床上睡，她试图把我当成五岁的孩童去搂抱，她一遍一遍地向我展示她收集的关于我的资料，她甚至把诱拐儿童的招数都拿出来了，她把积攒了一年半的零食全部摊在我面前，想令我这一回来就再也不走了。

而当母亲第n次在网上收看我的视频时，我却彻底地暴怒了，我一直讨厌过度被人关注，就像这么多年，我一直浅浅地怨着母亲，是那个在婚姻中歇斯底里的她，令我错过了学着去爱的年纪，长成了如此混账的大人。

可是这么混帐的我，并没有告诉她，我也非常非常地爱她，只不过是用与她不同的方式。

五天后我从机场离开，父母坚持帮我拿行李，他们走得比去年又慢了一点，我听他们聊着，惊讶父母的脾气竟然变得如此平稳，再没有了我童年时所恐惧的暴躁，而在一个转身间，我看见那些白发，才恍然间明白，人原来是因为老了才没了力气去愤怒的。

我在入关时坚持没有回头看，谁都怕自己泪流一地的场面，那些走在我前面拉着行李箱许久都低着头的人，我们大概擦着的是同一种眼泪吧。

我的狠心或许大于那些出现在新闻里的父母们。

可是我该拿什么去拯救你，我的留守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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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中国民政部发布的数据显示，中国留守儿童的数量达到902万，而在之前也有些数据表明其数量高达6102万，社会各界人士纷纷献出关怀，然而却没有人来统计，那些放飞儿女而在家中独守空巢的父母们，是否也正在成为一个孤独而庞大的群体？

我身边的朋友大多有同我一样的留守父母，在遥远的祖国望眼欲穿，靠电话里儿女的声音，遥想南半球的模样。

一位移民十年的朋友说，“好像我们出国的目的，就是为了移民，移民的目的就是为了帮父母办移民，帮父母办移民的目的就是为了活成小时候那样，我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父母整日吵闹不堪。”

彼时她的母亲已经拿到暂住证，是经历了不停申请旅游签证，写了很多解释信，买了很多张机票之后，才拿到了一份“可以与女儿住在一起”的证明。我看到她的母亲，整日忙于洗衣煮饭，帮忙照料儿孙，也时常埋怨生活辛苦孩子叛逆，三十年前的剧情，被原原本本地搬到了现在，而全世界游客慕名而来的米弗峡湾，她一直没有时间去看一看。

我亦看到有更多的中国父母们，从大洋的那一端来到了这里，甘愿失去熟悉的热闹，甘愿被异国语言和文化隔离到了社会的边缘，他们带着金钱和精力，只为来帮儿女们铸造梦想。

这样的家庭幸福吗？幸福，但却有点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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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母亲说，“我不愿意让你来给我洗衣做饭，我愿意让你去追求年轻时没来得及实现的那些梦想。”我的母亲泪目，她说，“我只想住在一个可以看到你的地方，不招你烦，只要能远远看着你幸福地生活，我就心满意足了。”这还是那个愤怒到张牙舞爪哭到歇斯底里的女人吗？她曾多么想挣脱生活的枷锁，而如今，连自由都没有女儿重要。

我人生的一切决定均为了追求自己，然而父母的人生目的，渐渐变成追随我。父母那一辈人最大的特点是，忠于牺牲，拒绝享受，他们大概永远无法活成男朋友母亲那样子，站在门前送走我们，一脸傲娇地说，“你们没事别总来，挺耽误我出门逛街的。”

为什么国外的孩子十八岁就离开家独立生活？为什么国外父母在孩子们离开家之后还能够有看电影逛街环游世界的兴致？也许就像广为流传的那句对于“为什么养育孩子”的回答：“是为了参与一个生命的成长。参与，意味着付出与欣赏。 不求孩子完美，不用替我争脸，更不用帮我养老。只要这个生命健康存在，在这个美丽的世界上走一遍，让我们有机会与他们同行一段……”

我曾经尝试用“非频繁但高质量的陪伴”去说服父母，我想在“自由”和“孝顺”之间找到温暖的平衡，然而父母并不买账。

我鼓励母亲在退休后去旅行，我歉疚她令我十五岁就有了第一次远行，然而她在五十岁才第一次坐上了飞机。那是去往宝岛台湾，为了陪外婆去圆她的心愿，整个旅程中，母亲只有一样私心，就是这3小时的飞行，终于让她离我近了一些。

我问母亲，“妈妈你玩的好嘛？”

母亲说，“吃的不错，还不贵。” 一个人若在早年切身体会过贫穷，食物和金钱就很容易成为幸福的丈量。

我又去劝说父亲，“爸爸你不是一直想去日本吗？我给你买机票吧！”

父亲不急不缓地说，“等你忙好了的我们一起去。”

他等着我，直到等来朋友圈里别人的女儿带着家人去了日本的照片，我再一次支付了空头支票。

每一次回家，母亲越来越频繁地带我认清属于我的“财产”，“你看，这个是你留着的，这些也是，家里的一切都是你的。”

每一次回家，父亲恨不得花整日在厨房里忙碌，他说，“这个在外面吃不到吧？多吃一点吧，外面做的到底不如家里的好吃。”

我的演技高明，也没能遮住眼泪。上苍，请告诉我，全世界是不是只有中国式父母的爱才显得如此悲壮？

回到新西兰后，我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套房子，所有手续办好人已入住后，我才在电话中向父母报喜。这么多年，孤独令我习惯一个人扛起喜怒哀乐，人一旦有了依赖就有了软肋，只有自己不会令自己失望。

我的生活又变成起飞似的忙碌，我与他们的通话从半周一次变成了一周一次，再变成了“对不起妈妈，今天太忙了，没办法给你打电话！”我的父亲在我没有打来电话的一周后对母亲抱怨，“孩子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有打电话？一定是你把孩子得罪了！害的我也受牵连！”

我赶忙打去电话给他们，安抚他们“再等一等，等我忙完这段时间，就去为你们申请签证！”

挂下电话，我蹲在院子里，发现新房的墙角，长了一株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它绿的特别，有未绽开的花朵，只身站到挺拔，竟然和几年前在家中院前见到的那株一模一样。

谁能想到，它竟然穿越半个地球，来陪我度过一个夏天。

而我自责，到底要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留守父母？

……NOT THE END……

作者杨熹文，常驻新西兰，热爱生活与写作，相信写作是门孤独的手艺，意义却在于分享。出版书籍《请尊重一个姑娘的努力》，《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讲述一个姑娘在异国他乡的奋斗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