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生孩子

 美国是个崇尚自由的国家，生孩子也可以自由选择。

美国人有两个极端，一种人是享受型：天天吃牛排，顿顿喝可乐，饭后还要吃冰淇淋，2分钟的路也要开车，一天24小时开空调，一生病就吃止痛药，体重300磅也没有一点警惕感。另一种人是环保型，有自虐倾向：不杀生，不吃肉，天天嚼菜叶，对麦当劳恨之入骨，能走路就不开车，处处节约能源，生病了也不去看医生。。。当然后者是少数。

这第一种人生孩子，一定选择无痛生产，打无痛针、麻醉药，一切听医生的安排。而第二种人就会选择完全的自然生产（在中国非剖腹产就叫自然生产，而在美国除非情不得已，剖腹产是不在考虑范围内的，所谓的自然和非自然主要是用不用麻醉针之分），最极端的还会选择找个接生婆来家里，不去医院，拒绝现代医疗设备。我老公不幸属于后一种人，虽然没有极端到不去医院，但是对于麻醉针，催产剂之类的药物非常抗拒。

我生乐乐的时候，临近预产期，医生拿了一个挂历出来，指着预产期前后那一块让我们选个日子：“你们看，你的预产期是7月3号，如果那一天不生，7月4号就是国庆，到时候放假医院会人手不够的，过了预产期太多天对孩子不好，所以，你们不如在预产期前选一天，让我给你催生。”老公惊讶得有些愤怒：“那怎么行？！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们要他自己瓜熟蒂落，该啥时候出来就啥时候出来！”医生耸耸肩：“那好吧，随你的便，不过我可是为了你好。”

回家后，老公愤愤然提笔写了一篇生孩子计划---在美国，有想法的父母可以提出各种要求，医生必须尊重产妇自己的选择。例如：不用催产针，不用Epidural（硬脊膜外麻醉)，不侧切。。。如果不要求，医生就会自作主张使用一切他们认为最能减轻产妇痛苦的办法。我忍不住发了话：“哎，要生孩子的那个好像是我。”

我有一些生过孩子的美国朋友跟我极力推荐Epidural，说真是一点儿都不疼。而我那些做博士太太的中国朋友说，她们开始是不想用的，因为要从脊椎打进去，好像很吓人，而且在国内哪有人用麻醉，不都是自己生出来的。可是，她们生到一半就疼的受不了，都哭着喊着让医生下药。按她们的话说“没有做成共产党员”。我听了就很害怕，对用麻醉很憧憬。可是老公极力反对，他从他买的那本接生大全里读到硬脊膜外麻醉可能产生的各种后遗症，恐吓我：“你是想暂时疼一会，咬咬牙挺过去，还是想终身残废呢？”“可是那么多人都用了，都没事。”“可是万一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后悔就晚了！”我一想我妈妈她们那一辈可不都是自己生出来，麻醉的影子也没听说过。

于是老公陪着我上了自然生产培训课，学习阵痛的时候怎么呼吸，怎么用数数分散法。老师说还可以用瑜伽球，摇摇椅，最后实在不行还可以泡个澡放松一下，想尽办法非药物减轻疼痛。我心里非常没底，又不是在家里生，哪有这么好的条件？我家里也没有摇摇椅。
结果进产房那一天，发现果然一应俱全。（我选的还是很一般的医院，因为我们的保险只报销90%，太好的医院会贵很多。）房间是套间，除了布满按钮的产床外还有电视和沙发。另外一间则放着摇摇椅，瑜伽球！当然还有有浴盆的洗手间。墙上贴着颜色淡雅的壁纸，挂着美丽的壁灯，还有精装的世界名画印刷品（卡萨特的母婴图）。跟我在国内医院的概念完全不是一回事，简直就是星级宾馆。护士小姐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不像在中国我们都叫白衣天使。据说他们以前也是穿白色，后来有人说单调的颜色不利于病人的情绪，就改成花的了。床边放着各种仪器，我一进去就被摁在床上，手臂，腰间，肚子上到处都绑上带子，接在仪器上。护士小姐马上就可以读到我的所有数据：血压、脉搏、宫缩频率、宝宝心跳。。。都检查一遍，护士小姐说：“你只开了2指，你的生产计划说不要麻药，我们就不给你接点滴，你可以自由活动，我过一回再来检查，有情况按按钮。”

老公很得意，看，如果你要打麻醉，现在就得躺在床上被插满管子，一动不能动。我开始也很高兴，公公婆婆都来了，一家人围着我，有说有笑的，看电视聊天。渐渐的宫缩间隔越来越短，疼痛越来越加剧。我有点儿笑不出来了，老公赶紧使出在培训课学到的各种招数，帮我数数，呼气，吸气。。。眼看着开到8指，已经到了晚上，护士小姐高兴地说，看这个情形，马上就能生了。于是忙着打电话叫医生（美国的医生和医院是不属于一个编制的，医生有自己的诊所，平时在诊所看病，需要手术等医疗设备的时候才会去医院。生孩子的人在医院等到马上要生的那一刻，护士才会打电话给你的医生。），把接生的各种工具、放孩子的小车都拉进屋，公公被请出门外。老公和婆婆兴奋地以为马上就能见到小宝宝。结果就在这当口，宝宝忽然赖着不出来—宫口停开了。

因为我们说明了不要催产，要自然，只好继续等，8指啊，各位，生过孩子的才知道8指的时候有多疼，我开始大喊大叫。婆婆看不下去了，她当年因为胎盘前置三个儿子都是剖腹产，给不了我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也已经等得又饿又累。我们劝她和公公出去吃饭，然后回家等，反正住的很近，等开始生的时候再来。而我却被禁止吃东西，连水都不能喝,渴了就嚼冰块。因为医生不敢排除最后还要用到麻药的可能，打Epidural必须空腹。（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我的那些同胞姐妹们都没有挺住，美国医院的接生程序其实完全是按照打麻药制订的，正确的自然生产，象在国内的方法，是要求产妇吃东西甚至自带巧克力进产房以补充能量的。）没有任何能量的补充还要忍受剧痛的煎熬，我很快就崩溃了。老公还在一边鼓励：都8指了，就差一点了，我们要挺住！然后从后面抱着我（前面有大肚子）拖着我在屋里走，希望能够加速产程。什么瑜伽球，摇摇椅都试了一遍，根本就不起任何作用。我开始哭，我本来就是很娇气的那种人，一点儿也不喜欢逞英雄，边哭边喊，我不行了，我受不了啊！老公在一旁不停地给我打气：坚持就是胜利！护士们非常不解，一般的情况都是产妇坚持要自己生，老公看不下去劝老婆赶紧打麻药，怎么这个老公如此狠心。其实老公也乱了阵脚，只是不想就这么放弃（因为不是他在痛！）他随身带着那本接生大全，赶紧翻出来看：对了，泡澡，泡一会热水一放松就生了。他赶紧去给我放水，又担心浴盆不够干净，于是又撅在那里手忙脚乱的洗浴盆，等我躺倒温水里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半夜，我又困又饿，没有半点力气，在短暂的宫缩间隙中刚要入睡，又立刻被下一轮尖锐的疼痛唤醒，真是苦不堪言。

折腾到凌晨，医生一检查还是8指，医生说我不能不管了，你再这样下去，孩子就会憋出危险的，我必须给你人工破水，然后加催产剂。我气若游丝地问：“那之后会不会更疼？”医生点点头：“那是一定，催产就是加速宫缩，疼痛一定加倍。”我连哭的力气都没了：“我受够了，我要打针！给我Epidural！”医生和护士们都松了一口气，心想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害的一条走廊的护士听你哀嚎，医生大晚上给叫过来白白等了一夜。老公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立刻被一屋子的人怒目而视。

美国人太重视人权了，一定要等我亲口要求，才采取下一步行动，我当时到希望他们跟中国医生似的不由分说就替你把孩子弄出来。

我正式要求了之后，还要在一份文件上签字，大概就是说Epidural可能产生的后遗症要后果自负。老公就是被这个吓得。我看着老公比我还要惨白的倦容，安慰他说：没事，反正横竖就是一死，我宁愿麻醉致死也不想疼死。于是，护士们给我接上点滴，叫来麻醉师。麻醉师随身带了一名膀大腰圆的黑人护士，下巴叠了三层，有点像乱世佳人里斯嘉丽的女佣，她往我面前一坐：过来吧，我们打药。老公赶紧要上前扶我，胖护士摆摆手：“不要你，你出去，这里有我。”老公说我是他丈夫啊！“丈夫？就是丈夫才不行，你到时候手一抖她就完了。”老公还想据理力争，被另外两个护士拖了出去，老公高喊：“看也不行吗？”“不行，你已经够添乱的了！”（后来才知道因为Epidural是用很长的针从脊椎穿进去，有丈夫当场昏倒的先例，因此，医院的规定，生孩子老公可以看，打麻药反而不能看。）
老公一出门，胖护士就一把将我搂住，像个慈祥的老妈妈一样安慰我：“好了，乖孩子，马上就不疼了，马上就好了。。。”跟和我老公说话时的语气判若两人，仿佛老公是残害我的凶手，而她将我从恶魔手中解救出来一般。胖护士的身体像一个巨大的海棉枕头，我整个人陷进里面，动弹不得。这正是麻醉师要的效果，硬脊膜外麻醉的危险，就在于打进去那一刻失了准，因此病人的静止程度是关键。

过不了多久，疼痛便奇迹般的消失了。疲倦立刻象飓风般袭来，困不可挡。我昏昏沉沉睡去，毕竟一夜未眠啊。一觉醒来，医生正在旁边忙碌：“好了，宫口开全了，可以开始生了！”我兴奋不已，脸上露出笑容。医生说：“看，这样多好，所以我把Epidural叫做Happydural！早用早开心。”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回到房间的老公。老公惨兮兮地来到我身边，抓着我的手，告诉我刚才他在外面头疼欲裂，护士给了他一片止疼药。我不由失笑，原来你终于向现代医学低了头，竟然比我还先用了药！公公婆婆也赶来了，公公等在外面，婆婆拿着录像机准备全程拍摄。（因为我妈来不及办签证，不能赶来看我生，就由婆婆记录了。）
正式进入第二产程，也就是使劲的阶段。身上带着宫缩监测仪，每次宫缩来临，护士就会喊，一二三，使劲！Epidural的神奇就在于痛感完全消失，其他感觉却都还在，可以移动双腿，可以感觉到自己在使劲。努力了一番，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又出了状况，一个小护士惊慌的喊：“糟了，孩子的头卡住了，顶在耻骨的部位，看见了就是出不来。”怎么办，大家慌成一团。医生把我丢给护士，自己出去联系手术室，做好万一不行剖腹产的准备。不过当时没人告诉我，只是说让我休息一下。老公也跑了出去，老公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到处跟护士们哭诉：我老婆都生了一天一夜了，什么罪都受了，还要剖腹，太可怜了。哭着就撞到给我们上自然生产课的老师，是位资深护士，正好那位打麻药的胖护士也闲着（美国医院病人太少了），两人就一起进来看热闹。老师护士一商量，说有个民间的办法：“你侧躺，一边半小时，宫缩来了忍着不要使劲，说不定孩子的头能正过来。”我已经筋疲力竭，一下又睡着了。朦胧中小护士又尖声喊：“好了好了，头入位了！”医生赶了回来，那两个护士也没走，加上原来小护士和我婆婆，一屋子人。因为我太虚弱，医生指挥大家一起帮忙，老公从后面托着我的头，护士们推我的腿，所有的人齐声喊加油：“一，二，三，加油！一二三，使劲！”喊得我浑身热血沸腾，恍惚间不像是在生孩子，倒像是参加奥林匹克的赛跑，众目睽睽下，有种不可有负众望的使命感。医生忽然兴奋地喊：“头发，头发出来了!这孩子好浓的头发！”然后拉着我的手让我摸，我的手指触摸到那湿乎乎，毛茸茸的小脑袋的一瞬间，浑身触电般颤栗，同时信心大增！再接再励，一次费劲全力的拼搏后，忽然间感到小腹一空，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一屋子人炸开了锅：“出来了，出来了！”“是个男孩！”“天哪！太可爱了”“爸爸来剪脐带！”。。。

然后，忽然间，在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一个粘粘的，温热的小肉球被放在我怀中，紧贴着我的肌肤。我手足无措地抱着这个粉红色的小东西，眼泪象打开的闸门，哗啦啦地流个不停。一边哭又一边幸福的笑出声来。护士们也陪着我激动，哽咽着说：“奥，我的上帝，奥，他太甜蜜了，是个帅哥呢！”

我和宝宝享受了好几分钟的亲密接触，她们才把宝宝抱走，擦身、量身高、量体重、做全身检查。。。7磅9，不大不小，标准体重。

而我亲爱的婆婆，尽管恨不能丢掉录像机扑上来，还是强忍着兴奋，默默地躲在一边尽心尽责地把一切都录了下来。
护士们把孩子抱走的时候，老公搂着我，我两疲惫而又幸福的对视---折腾了整整20个小时，总算有惊无险。医生过来恭喜，告诉我因为我们事先的要求，我没有被侧切，孩子不大，也没有撕裂，非常顺利。因为病历上有我的档案，医生注意到：“今天是你的生日啊！”是啊，这个乐乐，过了预产期他不出来，国庆节他也不要出来，原来是要等我的生日。真是我这一生最好的生日礼物！医生对于老公的生孩子计划书仍然耿耿于怀，开玩笑说：“这也是你的计划吧！妈妈和宝宝一天生日，你可以省一个蛋糕钱！”

后来我跟老公说，这下你相信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自然生产，我这个情况，搁在旧社会就是难产! 真有可能命都没了。老公也受尽折磨，知道不能死读书，从此把那本接生大全束之高阁。等我们生老二的时候，一切听从医生安排，选日子，打催产针，上麻药，三下两下老二就出来了。

以后偶尔遇到一两位不用麻醉的自然主义者，竟然真的自己生出来，立刻恨不能翻身下地，顶礼膜拜，高呼巾帼英雄。这样的人物，在抗战时期一定是可以身受重刑还守口如瓶的地下党员。而我和我那些向Epidural投降的博士太太们，大约只能是叛徒了。
转载  原文作者： zhangjamie2000